科技偷走了我們甚麼?

Holok
May 17, 20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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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譚世華 (原文刊於明報

計量金融x軟體工程師

有一天,筆者的兒子說想要一部電話,我問他,電話有甚麼用?他的回答很有趣,他說可以看YouTube,卡通片,玩Pokemon Go,還有,他也懂得電話有瀏覽器,可以上Wikipedia和PBS Kids。但是,為甚麼他不說電話是通訊的工具?

筆者在我兒子的年紀,電話是用轉盤的,只有打出和打入兩種功能,但不知何年何月,電話公司將那轉盤電話改成按鍵之後,電話就好像多了一些功能,例如打給一個會說人話的機器,然後它會叫你「廣東話請按1字」。二十年前左右,流動電話網絡的興起,令電話多了一個螢光幕,之後就出現了只知電話是個小電腦,而不知電話可以和其他人對話的一代人。記得曾經看過一些背景是清末民初時期的電影,那時的電話,聽筒和話筒是分開的,而且也沒有轉盤,每次打電話好像要先和接線生說要接到那裏去才可以通話。後來筆者修讀通訊網絡才知道接線生的動作叫作switching,即是將兩點之間的電路接通或截斷,而後來發明電話的轉盤就是將switching自動化,省下了接線生這個職位,這就是我們所說的「科技」。

科技當然不只是電話,如果用2019年和1919年的日常生話比較,我們有了電視機、電影院,書本的出版容易了,字是打出來而不是寫出來的,衣服是買成衣而不是找人造衫,吃的米是到超級市場買膠袋包裝的米而不是到米舖糴米,出門只須要記得巴士路線的號碼而不需要知道怎樣走。如果細心想想就會發現,基本上一整天的生活,可以不和任何人接觸,一句話也不說。真的嗎?去便利店買汽水、增值八達通,總會和店員接觸吧?

「人」

小時候跟媽媽去街市買瓜買菜,媽媽會記得檔主叫甚麼名字,他們會說些和買賣無關的八卦,不過就從來沒聽說過檔主會叫歡迎光臨。今天便利店的店員、超市的收銀,都掛著名牌但從來沒有人會叫他們的名字,他們跟你的對答都是沒有靈魂的「收你一百」,更不用說,今天一進日式餐廳就聽到店員說「いらっしゃいませ」或是進服裝店聽到的「歡迎光臨」,感覺都像「廣東話請按1字」一樣的機械和冰冷。筆者未曾住過公屋,但聽說以前住公屋的,都常常打開門,鄰舍互相照應,有人說這就是住公屋的人情味。可是我懷疑,這人情味是公屋的人情味,還是那個時代的人情味。

為甚麼是一個時代的人情味?以前沒有物流這個慨念,所以沒有超市,只有士多辦館,貨物流轉不快,人與人之間也就有更多時間交流接觸,可以是為幾毫討價還價,可以是閒話家常。久而久之,這就造成了那個年代的人所說的「人情世故」,甚麼叫識睇人,甚麼叫「郁下條尾就知你想點」,可能就是幾十年下來、日日與人打交道的心理學field research成果。

「物」

人如是,物也如是。根據我的生活記憶,家父不是電工,卻也懂得修電器,不是三行工人,也懂替家中牆洞補灰髹油,不是木工,但卻能去木行買材料造些檯凳出來。爸爸不是特別萬能,小時候同學的爸爸也像是這樣,彷彿誰也懂得這些東西。以前的工具器物都是簡單的,也不怕你自行修補。是故替風扇加點潤滑油,或是換保險絲、把衣服改長改短之類的事,記憶中也是家常。不過,這些自主也就隨著時間一點一滴地消失。因為自動化生產的方便,今日很多器物都用塑膠熔合封裝而不用螺絲,絕了一切修理的門徑,已使人詬病,再舉例說,以前很多地區都有五金舖,隨便進去買些角鐵、螺絲,加些木板,就可以自製一個儲物架,當然,把角鐵鋸成適當的長度要有工具才做到,但這些都是五金舖的功能之一。今天,這個儲物架不再需要自行量度、畫草圖、點算材料數量,只需要到宜家傢俬買一盒回來砌好就是。商家發明了機器和生產線,用大量生產壓低成本,令五金舖失去存在價值,也偷走了我們可以尺寸分毫不差的準繩和參與製作的經驗。筆者覺得,這種經驗的失去,是新科技利用方便誘使我們放棄自由。

筆者記得我的第一套校服,是要量身造的。造好了以後,隨著身體長大,也要將腰圍改闊、褲腳放長,這些貼身,不是今天那種大碼中碼可比。我們交出了大碼和中碼之間的可能性,換了買成衣的方便。同樣地,我那個年代的玩具,除了遊戲之外,還會在修理壞了的模型車時,學懂齒輪和摩打的運作原理,今天的遊戲,卻不能教我們螢光幕構造。新時代的玩具有更好玩嗎?不知道。但肯定剝奪了玩具的另一種教育功能。更甚者,今天萬物都是Made in China,不同牌子可能都是同一條生產線的成品,不同的餐具用的可能都是同一供應商的鋼材,物與物的產異少了,也因著成本令材料、工序、設計都走向單一,漸漸地價格和市場令優質器物消失,人也因為少了鑑賞機會而失去了分辨造工的能力。問一下老裁縫你身上的衣衫有甚麼問題,我相信要他說出十項八項總不難,可是穿了多年的衣服,自己卻一點也不察覺。

「事」

科技令物質生活改善,因為自動化、標準化使得生產容易了。但是伴隨著而來的,是加諸於我們生活上的程序。

程序是一種桎梏和限制,也是確保一切猶如預期的手段。所以才會有官僚這個詞去表達程序冗長,毫無彈性的意思。本來,程序只在政府等大機構出現,但現在卻深入民間各處,例如以前去街市可以和檔主講價收少幾毫,今日超市收少幾毫會「過唔到電腦」,又例如電影《保持通話》中,古天樂要用五百元「打劫」叉電器,就是因為電腦程序不再容許王祖藍「隨便」賣出一個叉電器,即使古天樂要的只是「是但一個」,可是「電腦無呢個option」就是拒絕要求的充份理由。日積月累,就令我們都習慣了程序,事事都根著既定的方程式去思考。

變通,或「便宜行事」可以是好也可以是壞,或者杜絕走後門是一個好的理由將一套水一套的程序引進我們的生活中,但是我們要小心這些以電腦執行的程序,是否會令我們失去了創造力,又或者令我們習慣了服從,因為我們提出的任何要求,都會「過唔到電腦」。

「未來」

二十年前的網絡,十年前提出的大數據,至近期的人工智能,筆者適逢其會,見証了現代科技的進化。Software is eating the world,二十世紀的自動化生產線令家庭作業變成了工人,營運產業的自由只落在少數人手中。二十一世紀的汽車自動駕駛技術太概會令司機這個職業消失,以往很多我們以為只有人能做到的事情,例如應付路面突發情況或診症等技能,亦漸漸被科技侵食。某程度上,這是提昇人的價值,就好像乾隆修四庫全書靠的是手抄,十年寒窗考科舉最後是坐在館閣中做抄寫工夫,確實是浪費人才、暴殄天物,又如二次大戰時靠一班叫作Computer的婦女圍住一群科學家做枯燥的計算工作,而不是參與研究,也是浪費。今天我們感到AI正將人僅有的價值取去,可能其實是AI將人從低層次的工作中釋放出來。

筆者的斷言是否正確要待時間証明,可是筆者相信的是有得必有失,凡事均有代價。大量生產和物流給我們超市但偷走了在街市交易中與人接觸的機會,自動化生產給我們廉價而一式一樣的貨品,卻偷走我們手工製作的經驗,標準化程序令辦事過程流暢,但也不知不覺間偷走我們的彈性和想像力。我們享受著科技同時,要警惕無聲無色地失去了甚麼,因為和享受自由一樣,代價是永恆的警覺。

策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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