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戰場 懷着想飛的夢重生

Holok
9 min readJan 21, 2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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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阿離

原刊於星期日明報,獲作者授權轉載

陳可樂從一棵墨綠中摘下一角,說,「這是檸檬。」

墨葉上孔迹斑斑,「你們不除蟲?」

「不。因為鳳蝶類很喜歡在柑橘類植物的葉上產卵。」

在城市,柑橘類植物難覓,鳳蝶往往懷着一肚子蛋死掉。

鳳蝶由幼蟲到成蟲,能長成的極稀。

有的無處產卵,有的被雀鳥叼咬,或被寄生蜂寄生,難逃死運。

「牠們就是懷着一個想飛的夢死去。」陳可樂苦笑,「我們一班義工有個debate,除唔除蟲好呀?都是算了,讓牠們吃。」

手心上的葉碎,低溢清香,彷彿向高廈圍綑的天空宣示着,有生命來過。

狹窄天台的生態圈

新填地街355號天台,有個綠色生死場。

植物是生之代名詞。陽光、紓緩、朝氣勃發;生的顏色,親民進步,供權貴化妝最好。然而從翠綠的莖葉摸下去,是泥污蟻蟲、霉漬細菌。枯死、腐爛、分解的情節分秒進行。死亡與生命,腐壞與茂發,同步循行,在同一首樂章中枯榮與共。「高的植物用作擋陽光,令葉子不易枯黃,同時困住水氣。矮的植物就用來擋雨擋光,令泥面更肥沃。」小盆栽棲息在樹蔭下,以避日灑雨淋;樹下有番薯和三葉草紮根,使肥土潤沃;種植着通菜的水裏有鬥魚在游,天然的蟲殺手青蛙躲在浮萍下向蚊蟲張口。每到夏天,樹木都旁集成一個小森林,裹着濃濃水氣,為田裏的生命降溫,「農場是個整全的規劃,並不是一格格分租他人,而是整體有一種ideal,要營做一個mirco atmosphere。」

半途出家的城市農夫,自參與菜園村、反東北和馬屎埔土地運動後,執起泥鏟,向被收地的農夫學習南中國的耕作技術,以最久遠的智慧在荒蕪中開闢綠洲。「我不會說VeryMK是個utopia」,他一貫尖銳清醒,「唔係utopia,係heterotopia。明明在鬧市,無啦啦有班人在耕田,是很怪雞的事。」中大哲學系畢業的他,嫌「heterotopia」學術味過頭,自創「怪雞」替代。2015深港建築雙年展,他們將把這個怪雞地帶移師九龍公園,在花圃中建劏房、放粉紅霓光魚缸,呈表MK風格,「我覺得要在城市製造更多怪雞空間。」

藝術的根. MK的田. 香港的臉

「上屆我們被抬走,有些反思和累積醞釀,希望給大家報告一下,也可算是一種復和(笑)。」說的是兩年前深港建築雙年展的爭議。一個以「城市邊緣」為題的藝術展,竟與帶起地價間接趕絕工廈藝術家的「起動九龍東」項目合作,惹來文藝工作者強烈反彈;其選址觀塘海濱天橋底,亦佔去了當區居民的共享空間,「本來大家都能用的地方,他們卻把那裏gentrify(士紳化),將它脫離了街坊的使用,變了個擺放音樂噴泉和雕塑的地方」,當時以實現會社名義受邀參展的陳可樂決意退出。在梁振英主持的開幕上,他還因示威而被抬離現場。

「不同artists一直在反思,究竟藝術展覽是必一定要拆毁再重建?只把它當作一個空白空間,在內擺放些東西就算?展覽能否是site-specific的,扣連社區脈絡,展出後亦不會白白浪費,可以留下供街坊使用,或者對社區有正面的implications。」他說,要思考一種建構於現有社區脈絡之上的藝術作業。空泛的想像,必須落地,才有根。兩年前,他和藝術家Michael Leung於旺角一幢已收購的唐樓天台成立VeryMK,以邊緣空間展露異於常態的場域 – —在城市中心建造半浮的綠島。

美好的想像落地了,便知世態炎寒,「本身想得很美好,覺得種下來就有街坊一起種,後來發現這是種好浪漫的想像。」陳可樂苦笑。基層街坊一天工作十多小時,軀體早已頹靡,怎跟你農耕樂?「很多人是逃離農村到香港來,根本不想回到農業setting,因為農業對他們來說,是貧窮和痛苦的回憶,我們上一代很多都這樣。」

「年輕人文化總有一種危險,就是蓋過了街坊原本的生活。你其實在改變社區的肌理,你是要融入而非取代。」以前,他樓下是個馬檻,馬伕天天邀他幫襯,他就帶他上天台看滿目翠綠,馬伕問,可否送他一盤好種給女友,「𠵱家就有一個會種薄荷嘅馬伕(笑)!」不種田的街坊,在農場也有身位。耕作的木箱,是由果欄的苦力哥哥用唧車從垃圾站運來的,幫忙抬上六樓的是區內的冷氣機師傅。真正被農活吸引的是社區的城市青年。對大自然的渴望,以及近年土地運動引發的意識提升,滋生了一班農青。有異於傳統農夫,農青願意嘗試各種新方法:用apps管理農田、3D-printing等,「後生仔做農業,可以展現不同狀態,某程度上是幫後生仔和MK平反,我們也想展現出另一種香港。」陳可樂一轉念,倏地提到警隊徽章:「皇家香港警察是帆船和港島望向九龍獅子山的樣子,夕陽斜照下媽媽拖着兒子,回歸後的警隊徽章就是中環,只見到中銀匯豐。原來我們的城市捍衛的價值再不是community,而是金融家。」

電影《細路祥》中,祥仔和阿芬在尖沙嘴海旁迎海互喊「香港係我㗎!」香城,一直是各路力量競爭的「架步」,總被易容上妝,「我們想重新宣揚另一個香港想像,不是中環價值,是庶民香港、MK香港。這才是我們想擁抱的MK形象,這個計劃延伸的不止重建區反逼遷的故事,而是要搖動我們對香港城市發展的想像,所有人也可參與其中。」

推土機前耕田,會否只落得又一種悲壯浪漫的文青回憶生產?陳可樂早早意識到運動的盲點,「它很有機會變成純粹的文青project,大家很開心消費這個形象,那怎樣重新帶出它的激進性?其中一種就是讓它扣連社會議題。」用以種植的泥,皆從新界東北、馬寶寶和坪輋運來;泥上的果樹,是元朗一位被逼遷農夫所贈,以農物連繫遠方土地上的抗爭,「每次導賞,只要抓一把泥土,就能講到這些社會議題。不用轉彎抹角,我們這裏就是一個被市建局重建的空間,本來參加者是想輕鬆愉快的農耕,但他從樓梯走上來就自然進入了這件社會事件,發生扣連。」

分析由虛而實 靠一棵龍珠果

陳可樂活躍於社運界,也是本土研究社成員,爬格多過耙泥。在街坊面前,哲學生滿口艱澀理論與政經分析,比不上一株龍珠果,「這個城市荒謬之處,是空氣也可賣錢,但你跟人講,空氣是錢來的,人家會話你黐線,因為他們無法picture那個空間。」天台上那棵攀長至兩層高的龍珠果,便成為把抽象空間形象化的尺,「人們就能看到,原來這些不單是植物吸收的空氣,它同時是一個容積。每次我指着這棵龍珠果,就可以開始講述這個有關把空氣變做錢的故事。」逼遷戶的處境太遠,無法同理,但眼前一片芳草被剷至荒蕪,卻觸目可及,「這令他們明白,『破壞社區連結』這些空洞口號。」

城鄉共融 以人作為方法

社區人情脈絡、城鄉共生等宏大理念,跟細菌和微生物一同藏在泥土中,「這些泥土儲存了一些生命,是植物生長必要的狀態,沒有土壤我們也無法生存。」城市和鄉郊從來是互換關係,農作物要賣給城市消費者才可持續發展,城市亦需要農地提供糧食,免受大型疫症或自然災害蹂躪。城與鄉的融混總是超出認知的。VeryMK農場常有物種造訪,原來旺角不只有麻雀老鼠,還有黑蜂蜻蜓,「城市本來就有一個Ecosystem,只是石屎森林的形象太根深柢固,覺得自己是完全的城市人,其實不然,城市生活也有生態面向。」

一些人類絕迹的地方恍如物種天堂,生物往往逕自生長;對這種「天堂」,陳可樂很戒慎。他反對一種敵視人和城市的環保觀,認為這不但加劇城鄉對立,也拯救不了地球,「就像要透過大規模的人類滅絕才可以跟大自然和好共融,我覺得這個是一種思想短路。」

VeryMK以Permaculture的理念融入耕作中,「其中一個principle是『the problem is the solution』」。例如對付雜草。Permaculture裏,雜草拔掉後會被曬乾,再鋪回泥面作護蓋之用(mulching),如此雜草再不會生長。「如果覺得人類文明的發展是一個破壞,solution一定由人而來,所以我們要思考怎樣解決人的問題,包括大規模工業化發展、大規模土地兼併、盲目的發展主義和貧富不均。你先要解決人世間的問題,地球的問題才有望解決。」

開拓可能性 必須直面失敗

在食物生產大規模工業化以致全球化的年代,抓把泥土,就能推倒巨牆?即便是手上這把泥,也將守不住。市建局將於二○一六年一月十六日收樓,其時農場將被連根拔起。

「失敗這件事,我整天在思考。我覺得所有號稱開拓嘟嘟可能性,或者乜乜社會實驗計劃的人必定要面對的,就是怎樣總結失敗。」不總結,後來者無法從前人的經驗學習與承傳。「就像我們,組織街坊是失敗的,種植都幾失敗!(笑)」天台一星期只出產兩斤番薯葉,秋葵收成的日子每周也只有幾條;但仍堅持要賣,因為農業不是請吃食飯的。

「其實VeryMK在開始時已經注定要終結,幾乎是一個dead end,一個必死無疑和注定失敗的計劃。」他說,調子卻沒任何悲愴,「正正因為我被收地重建,我才有這個身位去開展這個計劃,去控訴盲目的社區發展,控訴我們原有的生活空間變成旅遊區。」透過不斷的宣講展出,他相信農場的枝葉可以無限伸延,「它可能在某個point終止,但它會引發更多後來者參與或吸收經驗。」若將來有人申請政府花槽或草地做農田,VeryMK大可作為先例。

以耕作療傷 找回政治生命的節奏

「如果我們的失敗可以創造新事物,那是很值得去失敗的。我不覺得失敗是一無事處。」

農場其中一種特色,是「鼓勵」成員離開,「我們很刻意製造一些場合問大家會不會想走。」陳可樂深明退離的重要。每場社會運動風火投身後,抬頭見高牆絲毫無損,自己卻消耗淨盡一身創傷,有些人內疚,有些人外仇,在失能無語中沉溺,「其實你應該離開,沒人要你成世人參與社運,一定要有張有弛。這是從兩年天台農場實驗到的模式,你不一定要所有人加入運動,你卻要讓運動中的人有機會離開,休養生息,再回來。」

Captions

1. 檸檬葉: 農場倒數兩個月,「如果真的找不到天台,就真要畫一個fermata。」陳可樂笑說。那麼城市的鳳蝶哪裡產卵?「其實你在窗台種一棵四季桔,已經幫了牠很多,牠可以生BB架喇!」那就找個陽光觸手可及的地方,準備土壤,輕埋種子,抱持必敗之心,期待。

2. 大相or 全景相:訪問當日,一班台灣青年來參觀,問題尖銳,批評天台農場像是「文青玩意」,正好踩中陳可樂的小痛處。「對我而言,綠色生活不可以個人化,食素不能救地球,個人的修維或良心生活,不能令情況改善,你一定要投入集體的改變」。

3. 龍株果:

4. 高樹與矮木setting:

5. 田雞:田雞從菜市場救回來,名字是Kelvin,負責吃蚊蟲。問他,終有一日會不會吃掉Kelvin,「會架,山窮水盡既時候(笑)。」倒是非常誠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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