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訪許煜(五之三)西蒙東與斯蒂格勒:技術的再思

Holok
8 min readJul 12, 2019

原文刊登於2019年7月8日明報:https://bit.ly/2YFjcGo

文︰李思華英國倫敦大學金匠學院英文及比較文學系博士

文︰陳可樂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現為 Eaton HK 駐場行動者,OneLawyer 網站創辦人

在動畫《新世紀福音戰士》(EVA)當中,故事圍繞著一項人類補完計劃,其目標是成就一個大同世界,再沒有戰爭,人也不再分你我。隨著故事發展,我們卻目擊到人類補完計劃的實際狀態,是人類被轉化成一灘橙色水,全世界融為一體,再沒有你我之分,卻也再沒有獨特的生命。

人類如何經歷個體化過程,以及技術如何促進此過程,是近代法國哲學家吉爾伯特·西蒙東(Gilbert Simondon)(1924–1989)及當代法國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1952-)關注的議題。香港哲學家許煜在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in China — An Essay in Cosmotechnics一書中引用他們的理論,再思如何在當代中國讓傳統與科技接軌。本文將概略闡釋兩位法國哲學家的論述以導讀許煜的著作。

西蒙東 — 個體化與技術個體

近代法國哲學家吉爾伯特·西蒙東在1950年代提出有關個體化及技術個體的理論,影響及至後輩法國學者如吉爾·德勒茲(Gilles Deleuze)及斯蒂格勒。

個體化在傳統的哲學討論中意涵為「使其如其所如」,例如一張椅子如何成為一張椅子,就是與其他不同的獨特性。西蒙東提出個體化(individuation)理論,認為個體的本質並不是固定的,我們必須以一個不斷進行、有不同階段而永不完結的個體化過程看待個體。許煜強調individuation與individualization兩者之間的分別,前者是生成意義,後者則是功能意義。筆者曾就此請教許煜,他補充:「individuation是一種個體之所以為個體生成的條件,如晶體、植物、具有心靈和集體意識的動物。individualization 指的是技術物逐漸具有自我調節的功能,越來越趨向於有機物。」與此同時,群體也會一同經歷個體化,這用西蒙東的詞彙來說就是transindividuation(跨個體化)。

西蒙東在1958年出版《論技術物的存在模式》(Du mode d’existence des objets techniques),論述技術個體(technical objects)的個體化過程。西蒙東提出科技與傳統神話並不一定相互背反 — 自人類歷史之初、主體/客體分家前便已有技術(technicity)意識,是一種人類自然地建立的思考和存在模式。西蒙東認為人類並沒有因為科技發展而失去神話觀,兩者之間其實是有延續性的。

許煜認同西蒙東嘗試打破自然、文化與技術之間的分野,並由此延伸出「宇宙科技觀」(cosmotechnics)這一概念,認為我們可以透過傳統作為框架理解科技。雖然在現代,科技與傳統之間彷彿存有一道不可跨越的鴻溝,然而我們仍可透過重新建構宇宙科技觀來思考不同文化與技術之間的獨特關係。

斯蒂格勒 — 技術、記憶與歷史意識

當代法國哲學家貝爾納·斯蒂格勒(Bernard Stiegler)在西蒙東的基礎上擴充個體化的概念;他認為西蒙東只談及技術個體,而沒有談及技術個體化。斯蒂格勒提出技術的重要性:不單人類文明得以藉技術傳遞,西方哲學史亦可以技術史的觀點理解。他認為「存在」(Being)的問題藉著技術得以開展,因此存在的問題也是技術的問題。

以上與斯蒂格勒認為技術對文化傳承不可或缺的論述有關。他有一個常用概念「 mnemotechnics 」,即是輔助記憶的技術。Technics(技術)是法文la technique的翻譯,形容整體的技術行為或技術領域,因此不同於 technology(特定的技術組合)與 technological(現代科學)。斯蒂格勒用「組織化的非有機物」(organized inorganic matter)去形容technics。那麼,輔助記憶是甚麼意思呢?

我們可以用電影《凶心人》(Memento)來解釋這個概念。電影中主角Leonard Shelby患有失憶症,只有數分鐘記憶,但為了替被殺的妻子報仇雪恨,他便用即影即有相機記下每個瞬間。由於用紙筆記事太易伕失,他把殺妻仇人的名字紋在身上。

對斯蒂格勒來說,技術是人類外化的記憶,而且「技術是文化的條件」。他認為現象學大師胡塞爾的初級記憶(感知時間流,例如聆聽音樂的旋律並把它記下來)與次級記憶(對初級記憶的選擇性重複)仍不足以解釋所有記憶,因為有一種記憶是文化記憶,透過各種形式如原始的石刻、紋身,以及在不同時代發展出更高度文明的方式,如語言、工具的使用、儀式、印刷術、錄像等技術個體,把我們從未經歷的記憶在社會、文化中傳遞下去。

斯蒂格勒稱之為第三級記憶(mnemotechnics),並認為技術對歷史意識及世界史的存在是不可或缺的。他指出海德格論述世界史是「此在」(Dasein)的可能性,忽略了外化對建構Dasein的作用,因此《存在與時間》中的世界史觀仍是形而上,並不能充分解釋世界史的物質性;而第三級記憶則可以令世界史的建構與論述更完善。

可是,回到李約瑟的問題︰為何中國發展不出科學與科技?

中國技術的再思

根據斯蒂格勒的論述,許煜認為中國傳統缺乏線性的時間/歷史意識,因此也缺乏技術意識(technological consciousness)。中國事實上是有科技,但對科技缺乏反思和理論。

現代性(modernity)看似看重技術,其實對技術是無意識,亦忘卻人類自身的限制。因此超克現代性的要點在於對技術存有意識,明白Dasein是技術的存在 — 可以創造技術,同時亦被技術所制約。

重訪許煜系列︰

第一篇︰從有機體論再思「人類」定義 — 哲學家許煜新書發布會的撮要與重構

第二篇︰重構世界史,建立當代科技觀

第三篇︰西蒙東與斯蒂格勒:技術的再思 (本文)

第四篇︰東方與西方

第五篇︰重啟現代性

沒有我們的未來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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