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訪許煜(五之五)「Ctrl + Alt + Delete」:現代化可否重設再來

Holok
7 min readMay 12, 2021

文︰李思華,英國倫敦大學金匠學院英文及比較文學系博士;

文︰陳可樂,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哲學系

最近在討論全球暖化時,發起星期五罷課的女孩Greta Thunberg 就提到我們要「踩下煞車掣」。但,踩下煞車掣後再重啟的步驟如何?

許煜在The Question Concerning Technology in China – An Essay in Cosmotechnics 一書中指出,歐洲超克現代性的過程已發展至第三階段(有關各階段及東方相應的當代思想,見上一輯文章「沒有我們的未來系列」五之二:https://bit.ly/2D0yf6o)。人類學家Phillippe Descola 及Bruno Latour 是歐洲第三波探索「超克現代性」的代表,提倡以前現代(pre-modern)及「非現代」(non-modern)(而非後現代)取締現代性。

Bruno Latour 協辦的 ‘reset MODERNITY!’ 是在2016年舉行的一個展覽計劃,由六十位作者共構七個「熄機再開機」的步驟︰「第一步︰把全球化重新本地化」、「第二步︰發展路徑急轉彎」、「第三步︰共同承擔責任,告別昇華」、「第四步︰找尋新的應許之地」、「第五步︰創新而不是炒作」、「第六步︰重置靈魂」、「第七步︰尋找友善的中間位置」。

Latour 論及柏拉圖的洞穴之喻(通常用來合理化文明進步的現代性),表示殖民主義透過宗教令所到之處仰望天空;透過科學令他們俯首地上。

這個隱喻令我們以為有一個光明的真理世界以及一個黑暗的洞穴,有上與下,有洞外與洞內。但,從未有人活過洞外的生活,正如從未有人可以在不穿太空衣的情況下在外太空漂浮一樣。

許煜認為這是個有問題的比喻,因為現代性並非失靈,反而是按照其內部邏輯表現超卓的機器。許煜認為現代化不能被「重設」,因為如同機器的設計一般,已有預設的程序,就算熄機重來,重啟後也是會跟從既定的設定,走上同樣的結局。

許煜認為,若按Descola 和Latour 的觀點 – 我們可以及必須以有關自然的人類學進路去達至「非現代」的思考方式以超克現代性 – 同樣地,我們亦可以人類學角度思考「技術」(technics),以打破科技對人類生活的壟斷。

許煜引用法國哲學家Pierre Montebello 在Cosmomorphic Metaphysics: The End of the Human World(2015)一書中提出的觀點,認為結合對後康德形而上學的探尋及當代人類學的本體轉向,可以在當代超克現代性。Montebello 指出康德的形而上學是以限制界定,例如現象與本體之間的分別;然而這種觀點有機會讓人類和世界漸行漸遠,例如Latour 指出不但物自身會變得更難以接近,超驗主體亦會與世界分離。Montebello 提出必須以無盡化(infinitisation)超越這種被限制界定的形而上學 – 許煜認為這和牟宗三提出以中國哲學傳統重構康德智的直覺有異曲同工之妙。

Montebello 指出,相對於前希臘的愛奧尼亞(Ionian)、所有生命(人、生物與神祇)共存的宇宙觀,笛卡爾二元論把人與自然對立,人與自然分離並掌控它,以科技取代宗教。要超克現代性,Montebello 提出需以我們身處世界的關係多元化(multiplicity of relations)去代替數理化思考,同時亦需考慮人類幾何學由神話傳說發展到天文學的宇宙史,以達至無盡化。

許煜指出這種以「關係」為根據的思維正在歐洲崛起,構成當代人類學及哲學的本體轉向,以期取代人類史中根深柢固的實質主義思維。其實在歐洲以外,很多地區的傳統文化都是以關係為網絡的社群,亦因而有與別不同的宇宙觀。Montebello 因此以cosmomorphosis(略譯「宇宙觀轉化」)取代anthropomorphosis,以各種不同的宇宙觀(例如自然主義、萬靈論、圖騰信仰等)嘗試超越「人類紀」以人類為中心的宇宙觀。

巴西人類學家Eduardo Viveiros de Castro 也提出名為perspectivism 的概念,以提供多元觀點,例如人類和動物的視點互換,以期打破李維史陀結構主義對人類學研究的限制。他舉例若西方相對主義讓多元文化主義參與公共政治,美洲印第安人的文化也可帶來多元自然主義的觀點,創立一種宇宙政治(cosmic politics)。與自然主義不同的是,這些宇宙觀在文化和自然之間是連續而不是斷裂的。

回看東方,許煜指出對中國科技思想的研究,也可相應地超越結構主義人類學的觀點。例如儒家的「道」便是一種提倡天人合一的道德宇宙觀,指引傳統中國文化中人類與彼此及自然相處的秩序。然而許煜也承認,若要成功在當代超克現代性,我們不能單靠對自然的重新詮釋或回朔以往的宇宙觀。自然與全球科技化的對立,不會因為以本體轉向重新詮釋自然而消失。而且歐洲學者往往忽略的是,自然主義已因著殖民主義及科技發展,在非歐洲地區落地生根,全球科技化已成為當地自身的文化,因此不能簡單地重設及回復以往的宇宙觀。

當代中國面對急速現代化,加上對技術的無意識,促進傳統與現代生活的分裂,「器 – 道」關係在人類改變自然的人類紀彷彿已不復存在。許煜希望透過重構中國的宇宙科技觀(而非單單重構傳統宇宙觀),在認識論及形而上層面連結科技與自然,為數碼化人類紀提供超克現代性的另一條出路。而達至超克現代性此一目標,我們需要新的世界史 – 一種思考人類和技術共生關係的新世界史。

延伸閱讀︰

‘reset MODERNITY!’ 展覽場刊︰ https://bit.ly/2SEsfVM

(系列完)

重訪許煜系列︰

第一篇︰從有機體論再思「人類」定義 — 哲學家許煜新書發布會的撮要與重構

第二篇︰重構世界史,建立當代科技觀

第三篇︰西蒙東與斯蒂格勒:技術的再思

第四篇︰東方與西方

第五篇︰重啟現代性

沒有我們的未來系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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